潮风研究 | 风范长留天地间-漫忆郭笃士先生
风范长留天地间
漫忆郭笃士先生
文/林大卫
Chaoshan style of study
[潮风研究]
那是1972年冬日的一个周末,父亲陪着画家林逸和一位身材魁梧、气度不凡的长者来到家中,林逸老师指着他对我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郭笃士先生。”第一次见识到心中仰慕已久的郭先生,不免感到由衷的欣喜。我记得那时天气寒冷,先生穿着一件早已褪了色而且还有些破旧的棉大衣,但却精神矍烁、目光睿智,眉宇间有着一种俊朗超逸的神采。席间,笃士先生谈笑风生,他讲话的节奏很快,但干脆利落,每每妙语连珠。所谈的内容也甚为广泛,从人生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知识份子立身处世的态度到对徐青藤、八大山人书画艺术的欣赏评析;从充满古代哲人智慧的《易经》、《孙子兵法》到源于欧洲的拜物教、自由主义等,汪洋恣肆、趣味盎然,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乐而忘倦。先生还非常关注当时的国事政体,对时局的发展有着精辟的见解和论断。他目光远大,对国家的前途满怀着信心和希望。在那个年代,对于象我这样的孤闻寡见之辈,实在觉得眼界大开,先生渊博的学识和风趣而幽默的谈吐也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记得我还拿出了平日临习的一些书法向先生求教,他看得十分仔细认真,一一指出了某些笔法和结体上的谬误之处,然后很是耐心地对我说:“临帖要形似容易,神似则难,而神形兼备最难。临帖有时还可以是一种再创造,象大书家何子贞临石门、张迁、乙瑛等碑,融入了自己的情性学养,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创出了一番天地。”他还谈到,临帖是打好书法基础的重要课题,但非老是长期一味依样画葫芦,而应该注重“读帖”,读帖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品味玩赏,在这样的心态中,很可以从中揣摩和领会到书家的笔意和气质神韵。先生的谆谆点教,对于习书多年,然生性笨拙而难有长进的我,真是深受启发,受益匪浅。
不久,郭笃士先生从被下放劳动改造的地都镇华美村回到县城,使我有了更多接触先生的机会。我常常将自己的一些书法习作拿到先生府上讨教,他总是不厌其烦,对每一习作从用笔结体到通篇章法都悉心评讲,甚至包括题款的形式位置、印章的选取钤盖等等。有时,笃士先生还会很谦虚或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着:“我的话都是门外之谈,未必妥当。可姑妄听之。”先生专精国学,通晓医易,诗词造诣也极深,他在整个文化领域的学问修养远远超过于其艺事一途,我想,书艺对于他或许就仅仅是余事或门外小技吧。他希望我能多读点书,多学点字外功,不要走进写字匠的行列。他老是提到,古今书家有大成者,除了天赋和功力,深厚的文化修养至为重要,没有学问上的功夫,在书法艺术上是很难成什么气候的。这数年间,笃士先生的书画艺术活动也相当频繁,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的艺术珍品。因而,我常常能有机缘观看先生遣兴泼墨,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作书神态自若,握管轻灵,行笔时而迅疾,时而徐缓,笔法极富变化,章法天成,内蕴无尽,诚如大学者吴梅昔日所断言:“大作神似东坡,而清刚拔俗,已能自树一帜。”中山大学詹安泰教授当年读到笃士先生的书法,也曾惊叹:“粤中草书无过者矣。”
有一次,笃士先生言及成天摆弄笔墨,手头并无合意的印章可用,要我为之试刻几枚图章,并自拟了内容如寒个、西门鲁、古榕城郭、笃士日课等。有一枚印文为“年逾六旬初学画,余生且作再生观”,先生认为我刻得较好,谓用刀工整,平中见奇,有汉人骨格,即大为称赏,希望我学篆刻,往后当从此路数和风格寻求进展。还详细谈到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师篆刻的风格特点和独到之处,以及篆法、章法、刀法、文法等印章艺术中的诸多要素,我虽未曾目睹先生亲自操刀治印,但觉得他对印章艺术看法之精到、分析之入微,比之时下某些名世印人,见解恐怕要高明得多。随之,先生还特意制作了一幅山水画和一副书法对联回赠于我,落款多有勉励鞭策之语,令我格外惊喜。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能收到笃士先生托人送来的一些别致的书画小品。先生的脾性往往就是这样,只要兴之所至,他总欢喜把自己中意的书画作品随意赠送友人、门生和许多忘年之交而丝毫不计报酬。对于络绎不绝的求书者,如属晚学后辈,更是态度和蔼,尽可能有求必应,但对那些附和风雅,自以为是,擅自点题句又文词拙劣,强求书写的,先生则异常厌恶,不管对方礼金如何厚硕。我在先生家中,不止一次见到某些颇有来路的头面人物,要求过份,厚脸索书,均被先生一番巧妙嘲笑奚落而拒之门外的。
又有一次,一位友人在古旧书摊购到一幅董其昌的绢本书法条幅,要我帮之看看是属真膺,我那时候还从未见过董氏书法真迹,自然无从做出判断,于是与友人同往拜望笃士先生并请他鉴定。我记得当时先生展卷观之良久,忽拍案称绝,脸上有一种难于言表的兴奋情绪,并连声称道:“神韵极佳,印象是董的书风有些轻薄、神态寒俭,缺乏气势,因此即使面对真迹,也能参感受到作品之神韵何在”,于是直陈了自己的观点看法。先生谦和地笑着对我说:“书法鉴赏有别书法创作,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与个人的文化修养和艺术积淀有很大关系,十年后你可能读懂董其昌。”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翻开《中国书法全集•董其昌卷》时,我为能稍稍理解和体味到董氏书法的淡雅空灵以及潇洒出尘、风神超迈的禅的境界而激动,也更为叹服笃士先生在艺术上的精明见解和过人的判断力。
1982年春,郭笃士先生应艺术大师刘海粟之邀,同游广州南湖、中山温泉、珠海特区等地,历时二月。面对南粤大地天风海涛、青山绿水,面对舒卷的云霞、似火的英雄花,两位老人兴致勃勃,情不自已,途中时时有诗词吟咏唱和以及书画艺术的多次默契合作,表现了一种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豪迈情怀。刘海粟对笃士先生信手所作的书画评价极高,曾赞之:“画家以画法作画,书法家以书法作画,词章家以诗法作画,笃士所作,似不能以法度限之。”笃士先生在羊城与海粟先生话别回揭阳后,我聆听他讲从汕头举办书画展巧遇海粟老,不意一席倾谈即成知己,以及他们相处一起的诸多动人趣事,我当时就很想把这一艺坛佳话整理成文字,但先生对我言道:“海翁在国内外威望很大,笔墨渲染怕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于是我也就没有动笔。此后,刘海粟与笃士先生不时仍有书信往来。海粟老人还将他所作的大部分诗稿寄先生阅读点评,先生常说:“海翁的诗词风格雄浑豪放,舒卷自如,似天马行空,一扫诗坛萎靡琐屑之气,没有博大精深的学养和丰富的艺术阅历,不可能有如此大手笔。”笃士先生晚年的那种大写意大泼墨,墨彩交融的作画方式和气势磅礴、出神入化的草书比以前更为古朴劲峭,豪纵不羁,笔力奇肆而臻化于境,我以为这与他同刘海粟相处多时,所受到的濳移默化影响是分不开的。
1986年夏,笃士先生闻知我正忙于筹办赴佛山市的个人书法篆刻展,十分高兴,当即提笔为我题辞,称“书法饶有家学,近岁更力求古拙渊茂,金石从汉人入手,以达方严潇洒,艺事进境,岂尺寸限耶。”感激之余,我觉得当时自己在艺术上还不很成熟,先生之语不无过奖之誉,但笃士先生对我说:“打出去,在外面就代表揭阳,为揭阳书坛争光,是应该多做鼓动宣传,一定争取展览成功。”先生对后学的扶持厚爱和深怀寄望之情,令我久久难于忘怀。
1989年冬至1990年初春,《郭笃士、陈初生书画作品联展》分别于广州暨南大学、广州集雅斋、汕头画院和揭阳学宫等地巡回展出,这是笃士先生生前最后一次将自己的书画精品全面地展示在世人面前,尽管先生的艺术造诣早已炉火精纯,但他还是很慎重很认真的反复拿出自己最具代表性的力作,先生那种对艺事非常严谨的态度,令人记忆犹新。巡回展出在海内外引起轰动和强烈反响,王朝闻、秦咢生、胡一川等一大批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家,对笃士先生的书画作品都推崇备至,称先生才气纵横,是中国文人书画艺术的杰出代表,是全国第一流的书画家。当展览大获成功的信息从各地传到病榻中的笃士先生耳际时,先生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欣慰。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最重要和激动人心的决不是金钱地位的获得,而在于自己的艺术能被社会所广泛认识和深刻理解,在于作品能在整个艺术圈中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
在潮汕近现代书法家群体中,有相当作为和成就者不乏其人,但真正于书坛有所开拓和创造的似不多见,在《岭南书法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受到高度赞誉的粤东书家,郭笃士先生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是先生的骄傲,也是整个潮汕书坛的骄傲。先生以往曾担任揭阳书法协会名誉会长,他生前总是非常热心协会的各种艺术活动,尽力关照和扶植后进。在揭阳,当今不少活跃于书坛的中青年作者以至某此资深的书法名家,都曾直接地受过笃士先生的悉心指导,这是书道中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生短暂,艺术长存,郭笃士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四年了,但他的书画艺术依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先生将自己平生丰厚的学问素养,鲜明的个性熔铸和流露于笔端,使他的作品有着隽永的生命力,让后人经久不忘,而他的治学之道,他的精神品格和高风范德也将永远存留在人们心中。
郭笃士 档案
郭笃士(1906—1990年),字敦,号个翁,晚年称寒个,揭阳市渔湖厚和郭村人。1927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为名教授吴梅(瞿安)、顾颉刚、郭绍虞、陈式湘之得意学生。郭笃士毕业后曾在省政府任文书,得以接近李济深及十九路军爱国将领,遂后参加李济深倡建之福建省人民政府准备工作,因福建义举失败,遭当局通缉,潜居家乡揭阳,尔后受聘于省立金山中学及韩山师范和家乡揭阳任教。著名学者饶宗颐、名教授薛汕及名作家碧野均为其当时学生。当年国家正处内忧外患之中,虽几度赴外地寻思报国,因其性情耿直,对官场腐败现象深恶痛绝,辗转天涯,身若浮萍,未得长期投身之处所。自古诗词书画皆如其人。郭笃士诗词古朴中寓新奇,平淡中见格调。郭笃士书法脱胎于北魏碑帖,其画作多有八大山人笔法,以寄胸中块垒,且能自标风骨,其境界不在八大山人之下。 先生一生历尽坎坷,仍是铮铮铁骨,不忘写诗填词泼墨书画抒情言志,有不少诗词收归《草草庐诗词钞》中,有不少书画被各地政府和文博部门珍藏,其诗词在南粤广泛流传,如《榕城小景》七绝:“家家门外水平桥,豆架瓜棚新绿饶。最爱清明寒食节,木棉未絮柳绵飘”。我市名诗人张华云称赞这是一幅有声的画。南开大学教授罗宗强早年曾是郭笃士的学生,他动情地撰文怀念这位“让我走上文学研究道路的启蒙者郭笃士先生”。称“先生虽久处粤东小城,感人生之多艰洁身自持,潜心诗画,卧游山水,而心系国家命运、民生疾苦,于时势未尝不动心故”,其诗有“一种疏放清雅境界”。1983年春国画大师刘海粟南下广东时适逢郭笃士正与其亲家,早年上海美专刘海粟之学生林受益合办书画展览,刘海粟对二人书画甚为赞赏,亲笔题了好几幅书画,其中以“阳春一曲和皆难”之句赞叹郭笃士并邀其同游南湖,历程多日,知遇情深。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著名诗人、书法家赵朴初致函郭笃士云:“尊撰楹联语工而意妙,至佩!对联文体近诗赋,亦足以兴观群怨之功用,文库中之一奇兵也!” 拨乱反正之后,郭笃士先生如枯木逢春,精神焕发,虽年事已高,仍继续研究医易、创作诗书画和研修文史。时有诗稿发表于《诗刊》等,1987年创作国画《连理红白梅花》参加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诗人书画展”,并题诗云:“本来连理况连枝,雪脸朱唇各有宜。何事异昆限银汉,苏家轼辙宋郊祁”。诗中寄托和平统一祖国的殷切期望。同年书写自撰楹联二对入选“黄河碑林”和“神木碑林”,评价甚高。其诗词集《草草庐诗稿》1989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郭笃士先生1990年逝世,文星陨落,艺苑同悲。今年为其百年诞辰,揭阳市举办大型诗书画研讨会。选其诗作366篇,词189篇,诗论11则收入《草草庐诗词钞》,并印《草草庐集词百篇校注》共二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郭笃士生前书画也在选辑中。此举给诗书画爱好者提供学习研究的机会,也丰富了中华民族诗书画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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